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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1/8/4 2:45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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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反腐纪实文学《追问》,原题《曾记否》,九间打虎录、*声仕闻整理;文章字,阅读需要13分钟。

曾记否

在我过来的路上,陪同我的市纪委*风*风监督室的负责同志特意打印了一叠她的资料给我。受访人是市委常委兼直属县县委书记在任,视频是她正参加县文化墙落成典礼活动,面色红润,体态微胖,神情自信。她有一张宽宽扁扁的嘴,小方脸,生得大气的美。虽然50来岁了,并没有任何老态。讲话的时候,声音也特别好听,里面还夹带有一点点奶声奶气,亲切而自然。

听说,她在大市里有美女领导之称,而且位居“全市十大美女领导干部”第三。

▲主角原型:袁菱,原蓬安县委书记

带着这份印象,医院,看到眼前的她,简直无法对应。

今年4月份,她因严重违纪被撤职。这才过了半年,她整个人就像换了胎骨,抽了神气,枯了血肉。看来,她不算一个内心很强大的女人。嬉笑风云变幻,从容人生沧桑,此境界在传说中多,在文艺作品中多,在现实生活中,有,但不是那么多吧。

从直属县县委书记,到没有级别的普通科员;从日理万机,到日日无公事,这两种落差,到底哪一种更伤人?对她来说,导致她生病的到底是哪一种原因,是身份落差,还是工作量落差?抑或两者兼备,那么是前者的原因多一点,还是后者?

为了让我们交流畅快一些,纪委的同志在关心地询问了她的病情和家庭生活之后,就先退出。病房里剩下我和她。我故意扯了一个看起来我与她经历有些相似的话题——我们大学读的都是师范院校,而且我们的母校,实力都排在全国师范大学的前几位。

她的讲述,因此从校园生活切入。

■大学初恋

我大三的时候,谈了一场很伤人的恋爱。

我的男朋友是山东人,物理专业的。他身高有一米八二,我们那个时代,全校一米八二以上的,找不出几个,不像现在的年轻人,营养好,人群中一眼望过去,大多是人高马大的帅哥,审美都疲劳了。那个年代,高个儿实在太少,所以男朋友一米八二,那身板,很夺目。他身上的光环还很多。

他是校学生会副主席;他在校篮球队当队长;他还兼任校演讲兴趣会的会长,参加大学生辩论赛,得过华东赛区的一等奖;中学时他还是奥林匹克物理竞赛的选手。这样一个男生,五星上将啊,高大英俊,学业出色,能说会道,不就是活生生的王子吗。追慕他的女生不少。

我那时学的是*教专业,文科,在校学生会当宣教部长,可能是近水楼台,喜欢他,有机会表白,就跟他谈起了恋爱。

他是个很奇怪的人,平时能说会道,可跟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,却沉默寡言。只是一见面,只要没人在,就要做那种事,没完没了地做。那时候大学里明确禁止学生谈恋爱的,谈恋爱要被处分,发生性关系要开除。我们同在学生会,都是用“工作身份”掩盖了“恋人身份”,好滑稽,像那个麦家写的“潜伏”一样。

偷情是很刺激的,他可能有些上瘾。每次下了晚自修,我们就到学生会以工作的名义约会,在学生会里磨蹭。等其他人都回宿舍休息了,我们就关门熄灯,在学生会的那间小办公室做那事。我每次都吓得要死,我实话说,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,没感觉到这种事情的任何欢愉。

有一次保安过来巡视,不知道是不是听到动静了,用手电从窗户往里照了又照,差点照着我们。所以后来我特别反感做这个事。可男朋友不依不饶,我抗不过他,每次都顺从了。因为,我的确欣赏他,喜欢他。

说起来真是无地自容,为他,我还打过一次胎,惨透了。

▲西南师范大学资料图

我那时很天真,觉得他喜欢你,才拼命要你,至少也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吧。其实,很多男人真的不是看起来那样高大。他的内心是很自私、很无赖的。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,认识一个人需要时间。他其实在山东是有女朋友的,中学同学,在济南上大学。快毕业的时候,他女朋友过来接他,他露馅儿了,不得不向我摊牌。(渣男)

我当时简直崩溃了,抽了那个看起来高大英俊的男人几个耳光。我说,你不用解释,你是演讲协会的,你肮脏的灵*总能找到漂亮的语言外衣。我替你说,你一定是高中就搞上你那女朋友了,是吧,你习惯了夫妻生活,远水解不了生理近渴,就拉上我替补。她为你打几次胎了是吧,我估计是,像你这种畜生劲头,我都打胎一次了,估计她没个五次,也有个两三次了吧。量多质变,她跟你青梅竹马,我跟你是第三者插足,是吧?你一定是这样想的。到时候了,你该回家了是吧!

你猜那浑蛋怎么说。他说,小林,你什么都看得穿,我不想申辩了,至少,当初不是我追的你,是吧。

这话真让人崩溃啊。我怎么会看中这样的人?我还能跟这浑蛋说什么呢。

我回到宿舍,躺下,三天没有起床,我生病发烧,流鼻涕流眼泪,一塌糊涂。

■遇上真爱

我现在的丈夫老袁,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。老袁是学工艺美术的,是我们下两届的师弟,年龄比我小三岁。学生会宣教部搞活动的时候,有时候会找他来画个海报,布置个场地什么的。他性格很温顺,很听话,外形也是配合着性格生的,高高瘦瘦的,看上去很有点清新君子气质。他父亲是我们大学机关里搞后勤工作的,一个小干部吧。所以,他也算是“教工子女”吧。

记得第一次我遇见他,是我大二的学期末,我们动员全校大学生报名参加一个暑期健康教育巡回演讲活动,找一个同学设计海报,他来了。他一见面就喊我林部长,我说袁同学,你别那么喊,别扭死了。他立即改口,说林姐,什么什么的。我说更别扭了,什么姐姐弟弟的。他就窘在那里,老半天说不出话来。我就调侃他说,傻孩子,喊名字吧。他说,噢,好的。于是就喊林姐,什么什么的。我被他弄得又好气又好笑,说你这傻孩子,还真笨,真犟。一直到现在,老袁他还是喊我林姐呢,你说,这人好笑不好笑啊。

失恋的那年暑假,我回到家里,自暴自弃,什么都不想做,每天睡懒觉,看电视,在小城闲逛。临开学了,学校团委布置的“大学生暑期实践调查报告”作业,一天都没有出去实施过,一个大字也没有写。

这天,老袁突然跑到我们老家的小县城来了,坐了长途汽车,再坐了一个小摩的,找到我家的小区,满头大汗,脸晒得通红,一件超大的晃荡晃荡的老头衫,湿透了。他跑过来就是要跟我说一句话,他说听他爹说,学校在下一届,省委组织部要来选调学生,直接派到基层担任干部,有好几个名额分配到我们学校,而林姐你,是候选人呢,这是前途大事,一定要把握住机会。

师范院校毕业的,应该懂的,就是所谓的“调干生”。有些名牌大学毕业生不在乎这个,但师范类院校毕业生,为争这个,恨不得动手。那时候大部分人不愿意做教师,教师地位不高,收入一般,能从师范里挣脱出来,觉得很幸运,何况还是去当干部呢。您记得那时候有个小说叫《新星》吗?柯云路写的,后来拍成电视剧,热得不得了。里面写到一个乡镇领导,把一个小学女教师调到供销社当营业员,然后居功自傲地说,我把你提拔到供销社当营业员,教师变营业员,用“提拔”这个词,脱口而出,没有人觉得奇怪。可见,教师在80年代,虽然摆脱了“文化大革命”时期的“臭老九”地位,但依然是没地位的。我到学生会宣教部干部长,搭进去那么多时间和精力,当然是喜欢宣教工作,但私下里,也是有这么一份跳槽念想的,如果遇到调干机会,宣教部长当然会是一个很好的竞争筹码。我后来如愿以偿,成为调干生,宣教部里的这个身份,当然起作用了,但决胜的因素,还是我的那篇调查报告得奖了,省委组织部负责考干的领导,读了材料中的这篇报告,当场就为我加分,说这个孩子有才,有见识,适合去基层当干部。

我想,要不是老袁来提醒我,我的暑假实践调研报告就不会认真搞。不光这个,连宣教部长这个职务,我都打算一开学就辞掉。学生会是我的伤心地,初恋失败破碎了我的心,甚至我全部的理想,都蒙上了一层阴影。我不想在这个小官场里面瞎混了,准备回到书本,多读点书,准备毕业回老家当个中学*治教师。真是那样的话,我可能就会失去这次调干机会。因为距离开学时间,只剩下最后三四天,我想都没有想过调查的选题。老袁大老远跑过来,就是为了提醒一句,说,一定要把这篇报告写好。

老袁傻乎乎地在我家住了三天。第一天我到菜市场买菜,他陪着我,说没想到你们小县城菜市场这么繁荣,规模好大。我说你别瞧不起我们这里,告诉你,不要说县城,下面乡镇的农贸市场,都比你们省城街道的那个菜场,热闹多了。他说,我还以为农村里自给自足,根本没有菜市场呢。我说,那是过去,90年代没几天就到了,时代不同了,不一样了。哎呀,他说,这个反映了农村的巨变,说不定会彻底改变农民的生活方式,甚至农业生产方式和结构,都要受到影响,简直是一次生活革命,产业革命。

我眼睛一亮,这不就是一个最好的调查报告选题吗。

剩下来的三天,我们骑车转了四五个乡镇农贸市场,又到县乡农业局等地方要来一些数据资料,开学前赶出了这篇调查报告。文章在学校得了一个一等奖,送到全省评比,又得了一个全省大学生暑期调查报告评选一等奖。

我父母亲非常喜欢老袁,一点也没有反感一个男生,莫名其妙地突然跑进家里住三天。他们问我老袁是不是我的男朋友,我说,怎么可能,大学生不许谈恋爱,而且,他比我小三岁呢,在我眼中就是个小弟弟而已。我妈妈就说,女大三,抱金砖,年龄差距没问题啊。我说,你们尽瞎想,尽瞎说。

大学最后一年,我收获了调干目标的实现,也收获了一份缘分,就是老袁。

老袁的父母很开明,人也善良,一点也没有在乎我们的年龄差距。大学的最后一年,我几乎都是在他家蹭饭的。他们的房子离学校很近,大概只有十几分钟的步行路程。毕业的时候,我胖了好多,有点不好意思。

有一次,我在饭桌上说出来了,我说,我太贪吃了,又胖又丑。结果他们全家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,胖点好,胖点好,看上去健康。我突然很感动,流下了眼泪。真的,特别奇怪,流得真多,像决堤似的。那晚的眼泪流完了,心里好像突然轻松了很多,有了欢欣感,有了幸福感,有了依托感。我知道,我从那个无赖前男友的感情伤害里,终于挣脱出来了。

■分到基层

虽然我取得了调干的名额,不用当教师了,但我并没有觉得占到太大便宜。

我被分回老家,连县城都没有能留下,而是去了最偏远的一个穷乡,当乡团委书记。这个团委书记一当就是7年。

乡*府的机关在小镇上,一个院子围着三厢平房而已。没有自来水,院子中央打着一口水井。到冬天的时候,水井台上全结冰了,我在那里摔了好几次跟头。最严重的一次把小胳膊摔骨折了,医院和自己的小宿舍里躺了几天,才能爬起来上班。

老袁两年后毕业,分在省城的卫校当美术老师。他母亲身体不好,经常住院,一到星期假日,医院。偶尔老人身体稳定的时候,他赶紧就往我这里跑。从省城到我这个乡里,一路上要折腾好几次,先是坐长途汽车到我们的县城,然后转农村公交到我这里。但公交一天只有两班,不一定能赶上,所以得想办法打个摩的,坐个黑车什么的。后来老袁就在我县城的家里,放了一辆自行车,到县城后打摩的到我家,再骑上车过来。县城距离这里有30多公里,每次老袁骑过来,我感觉他都快累得断气了。我们乡里的书记不止一次跟我开玩笑,说小林书记啊,最好这孩子把你抛弃了,大家都轻松,这样折腾,下基层锻炼的不是你这个干部,而是他这个毛脚女婿啊。

我把这个玩笑话,有一次故意跟老袁说了。我心里想,这样确实太苦了,我也说不准,什么时候才能从乡里把干部做上去,在这里待一辈子的可能都不是没有。我想,如果老袁不是很坚持,就让他放弃算了。大不了,我的恋爱再失败一次罢了。我还跟老袁说,镇上税务所有个小伙子,无锡税务学校毕业的,长得挺精神,正在追我,我就跟他搭伙过日子算了。

老袁一听这话,什么都没说,就哭了。

我觉得他对我是真心的,人也很实在,很善良。我不想考验他了。那天是我主动求的婚。我说,走吧,我们去县城领证,结婚去。他就破涕为笑了。接下来的几天,我们就忙着登记,把手续办了。

我们的婚礼非常简单,就在县城里请了两桌亲戚和几个好朋友,吃了个饭,让大家见证一下,我们是合法夫妻了。

老袁是个纯洁的男孩,在跟我之前,跟其他女孩恐怕手都没有拉过,没有恋爱经历。而我,是有过一年男朋友的,为那个无赖还打过一次胎。在登记前,我考虑了一下,还是把这些跟老袁坦白了,我觉得藏着掖着的感情,不会长久,要趁着这个时候,条件艰苦,人在两地,前途渺茫,生活困顿,干脆把所有不好的东西,统统倒出来,看他能不能承受,愿意不愿意接受。老袁怎么回答我的,他说,这些事他都是知道的,学生会不少人都知道,背后谈论的不少,那年夏天就是怕我想不开,才跑到我家里来的。他还反过来安慰我说,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幸运,一谈恋爱恰好就遇对了人。

所以,我觉得我的结婚,感情条件是成熟的,我们是幸福的。

▲原型袁菱和她老公

■老*牛丈夫

婚后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,我都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,但都没有能怀上孩子。我觉得可能是打胎受伤了,怀不上。老袁觉得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太少,没有碰上受孕的机会。

这一年老袁的母亲去世了,我的母亲又生病住院了,我们简直焦头烂额。暑假里,老袁背着大包小包来了,像搬家似的。他跟我说,他辞职了。我大吃一惊,说你疯了,难道要从省城搬到这里来当无业游民,做一个连级别都没有的女乡干的家庭妇男?他说,是的。但无业游民谈不上,自由职业也是职业。他的意思是,他会画画儿挣钱的,而且有同事为他在我们县城介绍了县文化馆的一个朋友,手上有不少画海报、做电影消息和展览宣传的美工零活儿,可以揽下来。这些收入贴进来,两个人可以过日子了。最主要的是,他说我的母亲需要照顾,不能分我的心我的精力,因为干部工作来不得半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所以,如此这般,怎么说家里都需要一个相对自由的人,就只能是他了。

那两年的日子,现在回想起来,后脊梁都是冒冷汗的。

乡里多给我一间宿舍,算是让我们看起来像有个“宽敞的家”了。因为手头没有余钱,不可能装修这两间平房,老袁就把其中一间用来生活的房子,打扫打扫,收拾收拾,墙刷白,地上铺上那时候流行的塑料地板革,看上去干干净净的,温温馨馨的;另一间则清空,他用来做画室。他自己买了一些木材,买了一套木工家伙,砰砰砰地敲打了几天,做了一些简易的画架和画台,买了一些画画的工具,然后就在那里“工作”了。我那时候协助一个副乡长抓农业结构调整,我们天天骑着自行车,四村八庄,田头地里,没日没夜地在下面跑。他为了挣零钱,也是待在他那小屋,没日没夜地画海报、画展板什么的。除了夜里睡觉的时间,我们有时候一连几天,白天几乎连照面的机会都没有。

现在的电影电视里,我们这一代行将老去的人,纷纷在抒写青春,那些艰苦而光荣的岁月。用的词,多是“激情燃烧”“浪漫岁月”之类。我觉得那个符合革命岁月,符合你们这些作家诗人的想象。艰苦青春终究是苦涩的,未必激情,未必浪漫,却一定有一股力量,有一股志气,有一股奔向远大未来的劲头,对吧,这个很宝贵啊。

人只要有理想,有预设的美好未来,什么都能挺过去。我记得那时候在一本书上读到俄国文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一句话,说一个人的生活若是没有理想的鼓舞,那他就会变得空虚而又渺小。我把这句话写在每一本新启用的工作笔记本上。我们那时候,相信未来。

有一天夜里,我被冻醒了,发现老袁不在身边,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。我连忙爬起来,端了一杯热水到隔壁,老袁果然在那里画展板。灯光微弱,室内像一个巨大的冰窟,一切都凝固了一般,他全神贯注,站在画板前,只有画笔在动,只有画板在发出咝咝寒鸣,噢,真的不可思议。前些年,有人议论说老袁游手好闲,我心里很气愤。老袁的苦,老袁的勤奋,老袁的责任心、爱心,可以甩大多数男人几亩地远,我心里清清楚楚。那两年,不知道老袁在那个水泥地上站了多少个日夜。我们年轻,没有经验,不懂得那样是多么伤身体,寒气从脚底上传,把他冻成了老寒腿。到了中年,他就开始吃年轻时种下的苦果了,40岁的时候,就差点瘫痪。后来,虽说没有瘫痪,但也是废腿两条,走路像拽着两条木棍,生生地往前拖着。他在椅子上坐的时间稍微一长,人就不容易站起来。一到刮风下雨天,或者季节交接期,就躺在床上哼哼,根本起不来。

那两年,我们双方的母亲先后去世,全是老袁在病房伺候和料理后事,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所谓前途。你知道,这是中国啊,年轻人被组织看中,怎能没有一份奉献青春的热情和感恩呢!这类年轻人是国家当作栋梁来培养的,家里人怎能不全力支持呢!

当事业的第一个七年结束时,我已经30岁了。第八年我终于被调到县妇联当副主任,我稍微可以喘口气了吧。可是我怀孕了,我女儿出生了。我们又一把屎一把尿地忙碌了两年。女儿开始上托班,我被调任团县委书记。37岁时,女儿刚上小学,我当上县委常委,不到一年又调到市里去干了三年局长,40岁刚出头的时候,我已经是有点资历的“老正处”了。所以,44岁上我角逐省管干部的副厅岗位时,有了很多优势,年轻,资历老,经历丰富,有基层磨炼的老茧,这些资本,很少有同僚具备。我如愿入选,成为市领导,并在第二年戴着市委常委的“帽子”,到另一个大县担任县委书记。

这个时候,女儿都初中毕业了,长大了,懂事了。而我在她整个学生时代,没有接送过她,没有陪她过过生日,没有出席过一次家长会。后来她高中毕业,我也没有参加她的成人典礼。到上海去上大学,我更是没有去送,没有去学校看过她一次。但女儿的这一切活动,亲人并没有缺位,可以说,几乎所有活动,家人场场都到,件件都做得很好。而这个家人,自始至终,都是他,我的老*牛丈夫,老袁。

■当上县委书记

地方一把手不好当,权力太大,责任太重,面对的复杂局面太多。

一般说来,县委书记这种角色,刚上任的头一两年,首先是体会复杂,然后再一头扎进去梳理这些复杂。不久你会发现,越是小心翼翼,想精心处理好这些复杂头绪,越是陷入新的复杂。越是君子风度,人文情怀,越是被人架着、夹着,惹得矛盾重重。所以,县委书记当两年下来,大多数变得很强势,很果决,少数人很蛮横,很独裁。

你无法让别人理解,体恤,只能让别人去敬畏了。获取敬畏,是县委书记最好的定位。这方面,我比一般县委书记可能要来得更快一些,我毕竟还挂了一个市委常委的大红顶子,不光是县里绝对的一把手,还是市领导。这对工作的开展,大有助力,但也是个人后来变得任性的一个导因。

因为年纪大了,女儿上大学了,老袁腾出来的时间,几乎都在为我和两边两个老爹服务。大部分时间,他就跟着我在县里生活。老袁的名气渐渐出去了,大家都戏称他是“县婿爷”。他多年不工作,是典型的职业“家庭妇男”啊。我在县里当一把手,说实话,除了回家睡觉,一天十几个小时都在工作上,除了需要换洗衣服,此外的吃饭这些事情,也不用老袁照顾了。我看到他有些无聊,就跟他说,你身体不好,劳碌了这么多年,不要再为家里的琐事过多操心了,你应该学会自己放松,养好身体,养好心情。寂寞了就跟朋友打打牌下下棋喝点小酒,犒劳自己呗。

我觉得实在是对不起丈夫,想劝他学会享受一下人生,做一个正常的社会化的男人。没想到,这么一件看似很正常的夫妻关爱,最终导致了我多年的奋斗,功亏一篑。

自从走上真正的领导岗位,应该说是任职团县委书记开始吧,我就特别注意检点自己。我头脑算比较清醒的。奋斗的目的,不是要让自己成为年轻时不齿的那类人。想当年,我们那么艰苦,都乐观地挺过来了。人生不需要物质垫底,才会有真正的高度。

走上县委书记领导岗位之后,在这方面我也特别警惕。县里面毕竟贴近基层,中国的基层社会都很重视人情往来,这方面的事情,处理起来很麻烦。我刚来的时候,逢年过节,下属啊,社会上的朋友啊,一些企业主啊,纷纷过来“表示表示”,送点钱,送点卡,送点烟酒土产,我一律让秘书挡在楼外。如果我开了这个先例,坐在办公楼里收好处,那过年过节这栋楼还不成了送礼集市了!那么多常委,县长副县长,哪个领导没有收礼的机会呢。我开了这个口子,这边还不马上崩溃啊。听说好像就是你们江苏苏北有一个县吧,县委书记带头收礼,逢年过节接待收礼者,应接不暇,于是就在自己办公室对面装修了一个小会议室,作为等候区,专门用来接待上门来的“拜访者”。这书记一带头,县长也跟上,县里的大小头头儿纷纷效仿,最终导致这个县腐败成风,腐败得一塌糊涂,20多名乡科级以上领导干部被查处。我觉得我这个线守得还是比较好的。我挡,不光是替自己挡,我挡,某种程度上是替全县领导干部挡。

有一年年底,我原先工作过的老家县里,有一个熟悉的企业家,给我送来20万元钱。他开着车在县委大楼院子外的马路边等我,给我打电话,说过来出差,我老父亲托他带来一些家乡杂粮做的饼子给我。我就出去接他,让司机把东西拿到车上,还请他进来,中午在县委食堂吃了一个便饭。等他离开,我突然想吃父亲送来的饼子,叫司机把袋子提到我办公室。结果,打开一看,有饼子,里面还有一个小袋子,里面装了20万元现金。我当即打电话给他,他不接。发信息给他,他回答说没有其他任何意思,家乡人的一点敬意。我说不行。马上让司机开车,带着我狂追了四十几公里,才追到他,把这笔钱退还给他了。

这个人本来是要到我工作的县投资的,他气得不行,立即中止了跟我们县开发区已经谈得八九不离十的投资项目。

因为我把关紧,那些到我这里送礼的人,很多打了退堂鼓。也有些是很有办法的,他们就“转战”到我的家里。老袁一个人在家,有的人就说,跟嫂子说过了,就是一点土特产,聊表敬意。老袁不清楚情况,也没有任何社会经验,就让人家放下。等我春节在家休息,一看,坏了坏了,堆了那么多东西。还有几十个红包。过了春节,我和老袁分头一个一个地退,本来年假是休息一下的,结果倒成了忙退礼,累得直不起腰了。一般送红包的,会在信封上写个姓名,可有些礼品,人家根本不会有意留个款什么的,老袁也记不住,许多烟酒什么的,就没法退了,这样稀里糊涂就收了一些礼品。

我批评老袁,不允许他在家接待客人。我嘴上很硬,但心里还是很内疚的。因为老袁看到礼品里有各种牌子的酒,还特开心。他自从腿出了问题后,就爱上了喝点小酒,医生吩咐他适量饮酒,会利于舒筋活血,老袁觉得正常喝点小酒之后,关节确实舒服多了。也是因为这个,最后两三年,我在这方面的要求有些放松了,对特别好的朋友、同事,没有什么具体事情相求的,认为非目的的,人也可靠的,拿过来一点烟酒土产,也就收下了。这其实,也危险,不符合规矩,不符合*的要求。

■心生愧疚

大概是大前年吧,有一次老袁回来跟我说,他要工作了,有家景观设计公司要聘任他做设计总监。我说,你工作我当然开心,可是你懂这个吗,人家不会有什么企图吧。

老袁第一次,冲我不高兴了,说老婆大人,你当书记老公都不能工作了?这个是哪个朝代的规定?封建社会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,难不成如今是一人当官,全家歇业等着饿死?

那一晚,我失眠了。我隐隐约约担心,这家公司会不会利用老袁,来达到什么超常的目的。但我实在是无力阻止老袁工作。这么多年了,他为我,为这个家,付出太多。可如今老袁一把年纪了,除了一身病,出来连个正常身份都没有。说他不学无术,游手好闲,吊儿郎当的,大有人在。

记得有一年县里承办了省里的一个大活动,县委、县*府的领导们连续加班两个多月,夜以继日,顾不上家。活动圆满结束后,县里决定组织慰问家属,让四套班子吃个团圆饭。老袁自动跑到家庭妇女那一桌去。有些家属不认识他,以为他是两办的领导,就撵他到别的桌子上去,说大老爷们,往女人窝钻,去去去。

还有一次,有位亲戚的孩子结婚,这家亲戚特别势利,不光按职务按身份排桌次,还在婚礼开场的时候,逐一介绍主桌嘉宾,什么什么职务,什么什么身份,头衔一大堆,以在女方亲朋面前,显示自己家族势力大,能人多。老袁跟着我坐在主桌,不介绍肯定不行,介绍吧,没有什么身份,总不能实事求是,说是无职业者吧。估计我这市侩亲戚也是大伤脑筋的。他介绍老袁是:曾经著名的人类灵*工程师,尊敬的林常委的丈夫袁先生。女方那边一听,笑声就响起来了。当时我们都很尴尬。

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,我们这样的夫妻是不正常的。一个人不能为了另一个人牺牲这么多。这种人生不正常。老袁太憨了。每当我坐在高高的主席台上,走在音乐澎湃的红地毯上,我都不由自主想起他的境况,想起他这一路走来的艰辛,想起他一瘸一拐的半百身影,我成功的自豪感马上淹没在对他的心疼中。我觉得他是委屈的,我们呕心沥血,共同奋斗换来的,不应该是如此参差不齐的风光。

第二天一大早,我就推醒了老袁,答应他去那家公司上班。并再三叮嘱他,不要参与任何不符合规矩的经营活动。

老袁揉揉眼睛,从床上跳起来,满地找他的眼镜,戴上,然后欢快地奔向厨房,为我做早饭。我坐在床上,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。我不知道是因为高兴,还是因为担心,还是因为很多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。总之,这件事导致了我们的今天。老袁快乐地上了两年班,受到人家贵客般的待遇,拿了不薄的薪水。而这家公司,没有悬念地取得了市民广场和文化墙的工程。

我被那家公司的竞争对手举报了。我没有受贿,老袁工作的公司也是通过合法竞标进入项目的,工程质量一流。但我再怎么撇清,也无法绕开权力运作环节里的一个徇私死角,因为我的爱人,他待在了那个死角里。

在我办公室的墙上,一直挂着毛主席的诗词书法:“……曾记否,到中流击水,浪遏飞舟。”我没有想到,我苦心驾驭的事业飞舟,我和老袁倾情打造的人生飞舟,没有翻在中流击水,却翻在了小小港湾。

现在,失去就失去吧,说不上有多少沉痛,但遗憾多多,教训深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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