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代冯梦龙所撰的《古今笑史》记载宋朝一则轶事:
宋相郊居*府,上元夜在书院内读《周易》,闻其弟学士祁点华灯,拥歌妓,醉饮达旦。翌日,谕所亲令诮让云:“相公寄语学士:闻昨夜烧灯夜宴,穷极奢侈,不知记得某年上元,同在某州州学内吃齑煮饭时否?”学士笑曰:“却须寄语相公:不知某年同在某处吃齑煮饭是为甚底?”
这里的宋郊即是宋庠,当时任参知*事,是宋代最高行*长官之一,故称“相”,宋祁是他的亲弟弟,时任侍读学士。元宵节的时候,哥哥在办公室里读了一夜的《周易》,而弟弟却张灯结彩,倚红偎翠,喝酒游乐通宵达旦。宋庠作为宰相,是百官的榜样,得知弟弟如此穷奢极欲,自然很难堪,于是叫人去传话,教训弟弟“记得我们兄弟俩早年在某州州学吃咸菜就饭的往事么”?显然这是提醒弟弟富贵不要忘本。可弟弟的回答恐怕让哥哥无话可说:我们当初吃咸菜发奋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?
宋祁的答案不言自明:早年贫苦,发奋读书,做官发达,就是为了享受。
宋庠、宋祁兄弟俩迥乎不同的生活态度和人生观,和他们的性格和人生经历大有关系。
宋氏兄弟是雍丘(今河南省民权县)人,宋庠生于宋太宗至道二年(年),宋祁小兄长2岁。宋仁宗天圣二年(年),宋庠、宋祁两兄弟,同时中进士。名次揭晓前,礼部奏请宋祁第一,宋庠第三,刘太后认为弟弟排名在哥哥前面,不合规矩,于是擢宋庠第一即状元,而置宋祁第十,故有兄弟“双状元”之称。由此宋庠成为乡试、会试、殿试都是第一的“连中三元”之人,风头压过了弟弟。对读书人来说,点状元是莫大的荣耀,弟弟知道因为年龄的原因,快到手的状元被让给了哥哥,心中恐怕很不是滋味。
一个家庭中,兄弟的性格往往和其排序大有关系。一般而言,长兄稳重温厚,而仲、叔、季则更为活泼甚至娇气。这应该和后天的家庭角色定位大有关系,父母和家族总会强调大哥的威仪和责任。
宋庠就是这样一位有责任感、厚重温和的长兄,再加上由太后钦点为状元,那种对朝廷知恩图报的心情更为强烈。所以从出仕开始,他就是一位兢兢业业、秉公执法、有着强烈道德自律的循吏。而弟弟宋祁,仕途不如哥哥亨通,却在诗词方面的才华更胜一筹,文名盖过了乃兄。他最为有名的一首词是《玉楼春》:
东城渐觉风光好,縠皱波纹迎客棹。绿杨烟外晓寒轻,红杏枝头春意闹。
浮生长恨欢娱少,肯爱千金轻一笑。为君持酒劝斜阳,且向花间留晚照。
千年后的大学者王国维对这首词赞赏不已,说:“(红杏枝头春意闹)着一‘闹’字而境界全出。”宋祁做过工部尚书,因此得了一个雅号“红杏尚书”。
或许从太后将哥哥宋庠拔为状元那天开始,兄弟俩的命运几乎被固定了:一个做老成持重、公忠体国的宰相,一个做风流倜傥、不拘小节的文臣。
但谁心甘情愿地做文臣?做文臣、发牢骚往往是不得已的排遣,宋祁何尝不希望做一个安邦定国的宰相呢?但上天更眷顾其兄长。这句“不知某年同在某处吃齑煮饭是为甚底?”流露出太多不便明说的幽怨:大哥你做了宰相,天下所系的重臣,却来教训仕途不顺只好追求享乐的弟弟。
宋庠、宋祁两兄弟的对话,揭示了一个数千年来困扰士人或曰知识人的大问题:读书做官,到底是为了什么?
中国古代社会的标准答案是“学而优则仕”,那么通过读书做官,做官又为了什么呢?分析这个问题其实可以参考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。马斯洛把人类需求象阶梯一样从低到高按层次分为五种,分别是:生理需求、安全需求、社交需求、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。
读书做官,首先和从事其他职业一样,目的是解决生理、安全、社交这三种起码的需求。只是在中国古代社会,士为四民之首,官员又是士人中选拔出来的精英,他们掌握更多的资源,因此在满足其衣食住行、安全、社交等需求时,比其他职业比如农民、工匠或商人更具有优势,因此多数人对做官趋之若鹜。
宋祁反问其兄长“不知某年同在某处吃齑煮饭是为甚底?”其实就是认为做官要满足人性中最基本的欲望:美食、美色的享受。
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答案,甚至可以说是古今同理,所谓“万里为官只为财”。这种赤裸裸的目的,是多数读书做官的人的真实追求。这是基本的人性,不能轻易以道德的高标来否定之。而光宗耀祖、封妻荫子这是物质享受之外更高的追求了,即满足被社会尊重的需求。社会的尊重,对中国人来说,首先来自妻儿、家族成员和乡亲。
而宋庠对弟弟略带责备的质问,其实讲的就是读书做官还有更高的目的,套用马斯洛的理论,即要满足“自我实现的需求”,这是最高层次的需求。对宋庠这样的大儒来说,要穷则独善其身,达者兼济天下。除了满足最基本的物质需求外,要心系天下苍生,而不是一味追求享乐
。
可以说,哥哥宋庠的人生观值得尊重,但弟弟宋祁的人生观也可以理解。清代名臣曾国藩曾以“不为圣贤,便为禽兽”来勉励自己,实则道出了人性的复杂性,没有谁天生能当圣贤,食色是人之大欲,几乎人人不能免除这样的需求。但人之区别于动物,是人可以也应该控制一些欲望。
宋朝自与辽国签订“澶渊之盟”后,获得了百余年的和平。且宋朝*治相对清明,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促进,经济、文化、科技成就非凡,人们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水平高于以前任何一个时代。因此,公众消费力惊人,享乐之风盛行也是很自然的事,人性的欲望普遍地被激发。但是,理学也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。理学鼻祖周敦颐比宋氏兄弟年轻约二十岁,接踵其后的有张载、程颢和程颐兄弟,至南宋朱熹集大成。张载先生的“横渠四句”: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这是“读书为什么”一种最高标准的答案,也是那时候儒生的人生最高层次需求即自我实现的目标。
通过宋庠、宋祁兄弟的对话,或许可以一窥宋代的士风甚至民风是多元价值观并存。
作者系“今日头条”签约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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