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如有多少地方就有多少方言,有多少方言就有多少语调一样,每个地方的人也都有自己的特点。
那么,山西人有什么特点呢?
这是个大题目,不好说,咱这里只算胡拉乱扯了。
一、爱钱的山西人
以我的看法,山西人的特点,第一条就是:爱钱。
全世界的人谁不爱钱?但山西人特别爱钱,这是举世公认的。爱钱有何不好?君子爱钱,取之有道。怎么爱法?抓两头,一头开源,一头节流,就是既勤劳又节俭。早年山西有好多土财主,土地上百亩,雇着长工,放着高利贷,可是仍起早贪黑的下地干活,还吃糠咽菜,只有过年才吃顿肉,一件老羊皮袄要穿几代人。
山西人最喜欢的是种地。种地好啊,交过税,纳过粮,老婆娃子热炕头,帝力于我何有哉!就是想发财,也是犁沟里的钱最稳啊。
然而土地不是工业产品,可以无限制地复制,土地是一成不变的资源,数量有限,没地种的时候就只好干别的,出门经商是选择之一。
这就不能不说到晋商。这是个说烂了的题目,却还得说说。
何为晋商?就是不远千里走西口,舍生忘死,前赴后继,两手空空地出去,满驮满载地归来,是为晋商。
那是艺术家的总结,也都有根有据,但未免片面。
山西从南到北纵向千余公里,左太行,右吕梁,从晋北到晋南,中间隔着晋中,旁边还挂着一个晋东南,地片大得很,从商的人也多得很。电视里的晋商,大抵说的只是晋中那几个县,远不是晋商的全部。
全部的晋商,绝不仅仅走西口,是走向全国各地的。翻翻山西的家谱,有几家老祖宗没做过生意的?
我们无法回到那个时代了,但如果你喜欢阅读老一代名人的回忆录,你就知道那个时代晋商的分布有多广。在南方,他们被称作“西商”。他们衣着古旧,面色瘦*,似乎生来就不会笑,只是一面抽水烟一边打算盘。他们只赚钱,不花钱,单身在外,不包二奶,不泡歌厅,不吸*,个个都是典型的守财奴。他们所到之处都遭人鄙视,尤其是南方那些书香人家,往往把他们看做是一种只会赚钱的动物。当然,即便是南方的仕宦之家,手头拮据时仍不得不和西商们打交道,比如去借印子钱,去典当珠宝。去的时候,身后常跟着个鼻涕虫。鼻涕虫长大了,成了人物甚或是大人物,老来无事写回忆录,便不免带着鄙视和憎恶,提到那个面无表情只会赚钱的动物。
在老辈子的外省人眼里,山西人似乎除了经商什么也不会干,这当然是误会,那就如现代的外省人以为山西人除了挖煤一无所能一样。其实,山西人既然爱钱,那赚钱的门路肯定很多,何至于只是经商和挖煤呢!除了种地、经商、挖煤,可干的还很多,比如晒盐、熬碱、挖药材、开石材,比如剃头磨剪子、补漏锅、钉盘碗。有点文化的,就演戏写剧本(如关汉卿),写小说挣稿费(如罗贯中),摆摊儿卖字画(如马远、米芾),给皇帝老儿讲历史课(如司马光)。胆子大有武功,就从*抗敌,一刀一枪,博个封妻荫子,如卫青、霍去病、关云长、薛仁贵、杨继业。武将多,上前线抗敌的多,所以山西人又有民风彪悍之称。家里有好闺女,能嫁给皇帝老儿,那当然是中头彩,如武则天、杨玉环。各行各业能干都干也都能挣钱,只是不会坑蒙拐骗。似有些南方人那样,租一间房子,弄几部手机,满世界打电话骗钱,而且真能骗的来,山西人佩服,但学不来。
这是山西人的第一大特点。山西人的第二大特点:恋家。
二、恋家的山西人
山西人第一个特点是爱钱,第二个特点是恋家。
是人谁不恋家?但山西人特别恋家。恋家的表现是:山西人不论走多远,只要赚了钱,就都要把钱带回来,带回来盖房子。按说盖房子不就是为了住么?其实不见得,很明显,还带着向乡亲们汇报成绩的意思。做生意发了财要回乡汇报盖房子,做官的也一样,也要回乡盖房子;只有极少的官员由于各种原因回不去了,那才农转非,留在了城市。不论经商还是做官,平日里一毛不拔,盖房子却都是大手笔,有多少钱都会毫无保留地堆上去。赚钱少的,盖个四合头大院算了;赚钱多的,那房子盖起来无止境,直到盖成一座小城市。至今仍存在的,如皇城相府,如乔家大院、王家大院、李家大院,很多很多,还有河边村阎锡山家的老宅子,都和迷宫一般,脚力差的人就很难看完。大家还集资盖祠堂,盖学校,盖庙宇。五台山那么多寺院,马不停蹄跑三天也看不完,都是山西人一砖一瓦盖起来的。还有云冈石窟、悬空寺、应县木塔、永乐宫、晋祠,等等——我记性差,说不全。这些都还是保留下来的,只是一小部分。
为什么山西人赚了钱只会回乡盖房子盖庙?为什么不去大都会发展?不去建银行、盖工厂、修铁路?
这些事儿山西人不是不知道,也不是没想过,但最后都放弃了。到大都会发展有什么好?赚钱再多,再阔气,也是在外乡显摆,衣锦夜行,多没意思。就算到纽约去做亿万富翁,也不如在自家村子里做个小财主。再说,人生苦短,不论多么阔气,多么威风,最终都要归零,那就在家里盖些房子吧,这些建筑兴许能永远地矗立在乡土上,给后人留个念想。
要说呢,这真有点目光短浅保守落后啊,但终究实实在在盖了那么多院子,那么多祠堂、庙宇,甚至连城墙也不拆除,如此我行我素,竟然歪打正着,留下一大批名胜古迹。如今全世界都知道,在中国,地下文物看陕西,地上文物看山西,山西随便一个古建筑都使外省人大开眼界,惊羡不已,尤其是那些平日里以摩天大楼自豪的都市人,才明白了什么叫文化积淀,什么叫真正的财富。
话再说回来,山西人为何那么爱钱,那么恋家?这便与山西人的第三个特点有关:驯良。
三、驯良的山西人
山西四面环山,山西人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,于是便形成一个巨大的山里人群体,其最大的特点是驯良。你翻一翻历史书就会发现:自秦汉以来,中国发生了那么多的农民起义,从陈胜吴广到绿林赤眉,到张角兄弟,到王薄李密窦建德,到*巢王仙芝,到方腊宋江,到刘福通朱元璋,到李自成张献忠,这么多农民起义,没一个领头的是山西人,也没一起发生在山西,甚至没一起得到山西人的支持。
你再查一查,像山西这样从未发生过大规模农民战争的省份,还有哪个省?好像再也找不到了。
这难道不值得深思吗?
这就是驯良的结果。
何谓驯良?就是循规蹈矩,驯顺善良,老实听话,甚至逆来顺受、忍辱负重,等等。好也罢,赖也罢,山西人就这么个性格。山西人见个县官都打颤,要他们去造反,去杀人放火强奸妇女,实在干不来啊。事实上不仅仅是干不来,而是不愿干,甚至从骨子里就厌恶造反。山西人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:宁叫死爹娘,不叫换帝王!山西人不造反。
因为从不造反,每逢改朝换代战火连天的年月,山西就总是相对地安定和平,甚至相当的安定和平。
比如元末明初,群雄割据,战乱不息,冀鲁豫等省的人胆大野心大,都想当皇帝坐天下,你死我活杀个没完,直到人都快杀完了,没杀的了,真命天子才出世。山西人,不管山外如何的天翻地覆,如何伏尸百万血流千里,自管埋头种地,照旧娶媳妇生孩子,支差纳粮。待到天下安定了,山西的人口不但没减少,还有增加,甚至人满为患。于是便有了洪洞县大槐树下的百万大移民。也全靠这次移民,中原大地才有了人烟,才迅速恢复起来。
到了明代末年,李自成的陕西农民*一起事便很惦记山西。一河之隔,怎不惦记?于是几次窜过*河,打出了“迎闯王,不纳粮”的旗号。这旗号屡试不爽,所到之处,顷刻间会有成千上万的农民揭竿而起,跟着李自成干革命。但在山西例外了,任凭那口号喊得震天响,只是没人响应。这伙人屡次碰壁,本性毕露,大肆奸淫抢掠,害苦了山西人。
清末的事儿离得近,更好说。清朝是怎样垮台的?先是广西的洪秀全起义,接着是广东的孙中山暴动,最后是湖北的武昌起义,都和山西不沾边。直到清廷就要垮台了,山西的阎锡山才跟着革命(不革命不行了);也没费甚力气,打了几枪,在巡抚衙门上头插了一杆青天白日旗,革命即告成功。
山西的老百姓睡一觉醒来,原来民国了。民国就民国,还不一样?然而事实上却不大一样。不久*阀混战就开始了,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到处炮声隆隆,又一次尸横遍野流血漂杵。山西人,一如既往不造反不作乱,包括督*阎锡山,只坐在太行山头上看热闹,看他们打仗杀人搞破坏。阎锡山阳一套阴一套,把孙中山、袁世凯、蒋介石都忽悠过去了。
阎锡山说:“这主义咧,那主义咧,都是些甚咧,存在才是真理咧!”埋头搞建设。修了同蒲铁路,还建了好几座大工厂,一时间山西的经济蒸蒸日上,要算中国最安定最发达的省份了。
山西历史上也不是不曾有过战乱,但那都是抵抗外敌入侵的战争。
山西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饥荒,事实上饥荒不但经常有,严重时一样饿殍遍野。没饭吃怎么办?静静坐着,看着邻居家炊烟袅袅,嗅着人家饭菜喷香,一家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,等死。
这样的事情放到别的省,是不可想象的。
这好不好?
难道不好吗?非要揭竿而起吃大户才好吗?非要杀个天昏地暗才好吗?那么多朝代那么多起义造反,最终结果怎样?都还不是和驴子拉磨一样,原地转圈圈?
胡拉乱扯,忽然想到:假如全国人民都和山西人一样永不造反,那么现在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子?
这问题有点可笑,但也不是全无道理,比如日本就是个从未改朝换代的国家,天皇至今在位年,已经传至代。假如中国和日本一样不改朝换代,那很可能我们现在还生活在周天子的治下,还是三千诸侯小国和平共处的时代。
那样好不好?不好处或许有,但好处肯定更多。无数的华丽宫殿不会被烧毁,无数的大墓不会被盗掘,无数的民族精英不会死于战乱,我们的男人会更英武,我们的女子会更美丽。我们现在还可以去参观阿房宫,可以到去看吴道子的画作展览。当然,曹操刘备李世民朱元璋之类的英雄也就无从产生,少了好多谈资。但这不打紧,一定会有别的英雄供我们说道的。
或曰:假如大家都和山西人一样逆来顺受,那当官的勒在百姓脖子上的绳索不会越来越紧,老百姓的日子不是越来越苦了吗?
其实不见得吧。官吏产生于民间,既有驯良的百姓,就一定会有循良的官吏。例子很多,说不完的。比如计划生育,拆房子搬家具之类的事山西人从来没干过,但计划生育工作一样搞得好;还有一个县做试点,放开*策随便生,竟然也没有几个人超生。
或曰:山西人的驯良早在两千年前就是举世公认的,比如班固的《汉书》里就说:“河东之地,唐尧所居,其民有先王遗教,皆知谨守绳尺规矩。”
还有个“孔子回车”的说法:孔夫子以教化万民为己任,周游列国,山西能不去?谁知车到天井关,路边的松鼠也纷纷向他老人家鞠躬敬礼,表示欢迎。老夫子叹道:连松鼠也如此知礼,而况人乎?于是大受震撼,打道回府了。
这未免高看了山西人,却也不是全无道理。
四、好做官的山西人
山西人爱钱、恋家、驯良。除此之外,山西人还有什么特点?。
这第四个特点便是:好做官。
中国人谁不想做官?但山西人做官的意愿特别强烈。晋商那么多,都是想做官做不成,才不得已走南闯北混饭吃。山西人擅算计,算盘一拨拉,算来算去,还是做官赚钱最多,利润最大,而且风光无限。所以从古至今,山西有无数人通过各种途径千方百计去做官。失败的不少,成功的也大有人在。秦汉以来,山西总共出过多少宰相、大将*之类的高官,如果做个统计,那数字一定是非常惊人的。
如今,你开车在山西的国道省道县道上走走,路边不时有大书的牌子从车窗前闪过,牌子上往往大书着“某公故里”之类字样,那就是某朝某公的子孙在炫耀他们的老祖宗。还有一些以做官为职业的大家族,比如闻喜裴氏,一门就出宰相59人,其他大小官员难以数计,可谓是职业化的官僚家族。还有太原王氏,万荣薛氏,也都是历史上有名的官僚家族。
那么多官员,是不是都爱钱,说不清,但无疑大都赚了钱。官越大赚钱越多,因为离皇帝近,皇帝老儿一高兴,一个赏字,便是多少户人家的产业。当然,免不了也收点礼金什么的,只要不是敲诈勒索、贪赃枉法,就合情合理。比如阳城县的皇城相府,就是康熙朝的宰相陈廷敬先生赚钱盖的,是个榜样。
在山西人的潜意识里,做官就该赚钱,如果做了官却仍穷困,那就太窝囊了,亲朋们会很失望,邻居们会鄙夷的。当然,赚钱太多,豪华奢侈太甚,大家也看不惯,背后要议论,当然也只是议论议论。
问题是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,社会有了那么大进步,山西人爱做官争做官的传统不但未曾衰减,显然还得到加强。这些年山西出了几个煤老板,外省人便以为山西人只会挖煤,只会做煤老板。山西的年轻人到外省打工,工头一见面就问:“伢子,不当煤老板,打工干啥?”他们不知道煤老板在山西实在没那么多,而且山西人还有比挖煤更大的爱好。
为什么社会越来越进步,山西人经商的积极性却越来越小,做官的积极性却越来越大?难道赚钱的门路越来越少了?还是做官的赚钱效应越来越大了?说不清。总之,现在的山西人,从农村到城市,从行*到事业,从国有到私营,都在争做官。能做官的人自然地位高本事大,趾高气扬高人一头;官越大自然本事也就越大,地位也就越高,也越受人尊敬;不但老百姓尊敬,小一级的官儿也尊敬;至于钱不钱的,就不在话下了。如果你连村长也做不上,又弄不到外快,那就惨了,连老婆孩子也看你不起的。
所以,小到做村长,大到做所长、站长、局长,再进一步大到做县长、市长、厅长,乃至各式各样的总经理、董事长、委员、代表之类,大家都在拼命地争。即便是和尚尼姑也不例外,也在争县团级、科局级。奋斗在升官之路上的人便很多很拥挤,挤来挤去就难免发生肢体冲突,你一拳我一脚开打,便不时有人被踢下来或挤下去,摔个鼻青脸肿。如果拥挤太甚,一下子掉下去一堆人,呼隆一声惊天动地,那便是人所共知的官场塌方了。
这当然不好,这是落后的表现。人人都想当官,人人都想拿现成,不想踏实苦干,不想费力流汗,只把精力用在巴结逢迎上,用在投机取巧上,踏实苦干的人便越来越少,社会风气便越来越糟,这结果不仅导致官场塌方,更导致山西各方面的落后。
这就是说,山西人是伟大的光荣的,但山西人也有相对沉重的负面因袭和负担;或者说,山西的前途是光明的,但前进的道路上仍有不少艰难险阻需要克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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