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值乾隆三十年深冬岁末。
夕阳即将沉落,古老的兴化城木然矗立。八字桥下东西市河的流水清幽得令人窒息。城门楼子上往日喧哗飞舞的暮鸦也静静沉落在屋脊。街面上行人很少,大小店铺都已早早地打烊关门。寒风萧瑟中,几条野狗夹着尾巴匆匆穿街而过。
整个古城好像得了痨病,悄然地喘息着、隐忍着,等待什么不祥事件的降临。
“清寒直入人肌骨,一点尘埃任得无。”
此刻,借居在“拥绿园”的郑板桥被“渴疾”折磨得骨瘦如柴,整个生命仿佛正在悄然化作一株经霜老去的竹子。他感觉自己这就要归去到母亲的身边,那是另一重天地。
“郑田儿”,郑板桥唤堂侄儿来到近前,指着自己胸前佩戴的一枚圆柱形玉坠说:“你们知道,我一生孟浪清贫,没有给后人留下一砖一瓦、一垄田土,这个就留给你,也是个念想。”
说着,吃力地取下那玉坠,亲手戴在堂侄儿的脖颈上。清白光润的玉坠,在灯光下越发显得冰清玉洁。
这是好友金农送给郑板桥的心爱之物。上面刻有一枝竹子和一副对联:“清寒直入人肌骨,一点尘埃任得无。”
这对联,不仅是对郑板桥画品的赞誉,更是对他一生人格的概括。
世人都讲“一任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”。郑板桥10年知县任内,本该可以不仅“稍稍富贵”,而他却“官罢囊空两袖寒,聊凭卖画佐朝餐……”
“两袖清风敢碰硬,一身正气能压邪。”
年春天,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郑板桥突然被选派为山东范县县令。这时他已年过半百,50岁出仕,由民到官,开始步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。
范县,乃山东曹州府所辖的一个僻静农耕小县。不过县衙却修得排场。衙门阔大,围墙坚固,高高在上地蹲在镇街中心,鹤立鸡群一般富丽堂皇。
话说郑板桥此日进了县城,他一边走,一边扬头瞅着那夕阳照耀下的高墙大院,再回头看看百姓的土屋草棚,不由得叹气摇头。
上任后,他亲自从街里雇来了工匠,监督着把县衙临街的墙壁挖出许多比人头还大的窟窿。
众人摇头不解:“敢问大老爷,把好端端的衙墙挖那么多窟窿,有何用处?”
郑板桥笑道:“县衙与外面隔着几尺厚的高墙,百姓呼吸的鲜活空气吹不进来,衙门里头的官僚腐朽死气也透不出去,这还不把老爷我憋煞?”
其实,他在县衙挖洞的真实用意正在于要彻底改换衙门风气。作风恶劣的、民愤大的,打一顿板子,撵出衙门;作风较好的、老实办事的,就奖励表彰重用提拔……如此这般。
为了刹一刹那些土豪劣绅的威风,他还挥毫写了一副对联公然贴在衙门外:
“两袖清风敢碰硬,一身正气能压邪。”
横批是:“七品正堂”。
整顿官风、体察民情、防涝治碱、肃盗审案、兴利除弊……郑板桥范县任上将近4年,*绩突出,官声向好。
“些小吾曹州县吏,一枝一叶总关情。”
乾隆十一年,朝廷决定把郑板桥由这个穷困小县,调到许多人争着抢着想去的富庶的潍县。
郑板桥对潍县繁华之下掩盖的种种社会矛盾充满了担忧。但他并不是退缩,挺起了单薄但很有傲然骨气的腰板,下决心要把畸形散漫而不无肮脏的潍县,缔造成淳朴洁净充满阳光的理想之地。
然而,灾害却像恶魔般袭来。先是一连几个月没有落过雨雪。旱风照例趁机肆虐。都到四五月天了,农田还是一片枯*。在干旱了四五个月之后,又淫雨霏霏,连日不开。田里即将收获的那一点庄稼,就被雨水浸泡成了湿漉漉的影子。淫雨还使白狼河水猛涨,疯狂的洪水漫上了石桥、坝崖,直涨至城墙的一半。桥梁冲毁了,城墙倒塌了……
除此,潍县还有带着难闻咸湿气味的台风,常常推动着渤海的海潮暴涨。海潮席卷所过,天水一汪。等到水退之后,农田、村落和庄稼就又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盐碱滩涂。
郑板桥禁不住暗暗嗟叹:貌似富庶的潍县呀,百姓可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。
其实最可怕的还不是天灾的肆虐,而是粮食的匮乏。面对愈来愈多涌入城中的灾民,眼见日日增多的街头饿殍,郑板桥夜里睡不着觉,把师爷和各司头目叫来商议。大家说城内的粮仓中倒是有粮食,可那是官仓,没有皇上的圣旨,谁也不得动用。否则就有革职查办甚至杀头的危险。
却见郑板桥从容提笔铺纸,毅然写下四个大字:开仓赈灾!
大灾过后,县城街头到处都是滞留下来的灾民。男女长幼衣衫褴褛,面*肌瘦,随处都有哄抢与盗窃案子发生。
师爷和各司头目无不建议:增加捕役,加强镇压的力度。
郑板桥厉声喝止:“百姓系你我衣食父母,休要胡言!各位都看到了,那些被洪水冲垮的石城、土城,城墙上的谯楼、炮台和那一堵堵的短墙、垛口急需抢修,我郑某人决计开展以工代赈。招募那些逃难来的灾民投入劳动,这样既解决了他们的温饱,也避免了社会秩序的混乱。”
大灾之年,城建工程大上。资金从何而来?
所有的工程费用都由郑板桥设法筹措。众人传颂着他的功德:
“郑知县平日省吃俭用,竟以千文捐修石城60尺!”
这个消息一经传开,比任何动员令还要管用。富豪士绅们纷纷效仿,慷慨解囊资助恢复水毁工程。
乾隆十二年的除夕夜,郑板桥没有回乡过年,而是同潍县百姓一起过的。
这天夜晚,他躺在床上睡不着,似乎听到屋外风中的竹子发出萧萧的声响,想到了灾民们呼天唤地的祷告与呻吟。于是提笔写道:“衙斋卧听萧萧竹,疑是民间疾苦声。些小吾曹州县吏,一枝一叶总关情。”
郑板桥实实在在当了10年县令,卸任时却“囊橐萧萧两袖寒”。钱都哪里去了?清正廉洁的他,所得有限的俸银除去花销,仅周济贫士、捐款修城所费银子竟数百两,再加上官场的应酬花销,归来真是山穷水尽,只好靠卖画来维持生计。
年12月12日,郑板桥溘然病殁于“拥绿园”中。按照他的遗愿,遗体安葬于兴化管阮庄的“椅把子”地里,坟旁植一片竹林……
作者:忽培元 来源:《*建》年第6期
监制/单庆 责编/郭慧 编辑/武淳 制作/唐明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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