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语:
这是一篇描述二战后日本天皇裕仁心路历程的文章,结合日本历史学家祢津正志、美国历史学家戴维·贝尔吉阿米尼、美国人物传记作家赫伯特·比克斯、国内日本近代史研究专家王天平等人不同著作编写而成。
为了叙述方便,在保证基本史料客观的前提下,本文运用了适当的文学化的描摹,并尝试用了第一人称的写法,俾便读者感知更为贴切的人物思想。
——飞春
一、
我是裕仁。
富裕的裕,仁慈的仁。名字出自中国箴言,意为“国泰民安”。
虽然我名叫裕仁,但我的子民都不以“裕仁”称呼我。
我小时候大家叫我宫号,“迪宫”;长大了,大家叫我“太子殿下”,20岁我替父摄政时,大家称我为“陛下”。而在我死后,所有人将会像称呼我的爷爷明治天皇那样,把我的年号作为对我的尊称。
是的,我就是昭和天皇。年号“昭和”,也出自中国古汉书《尚书》,“百姓昭明,协和万邦”之意。
我是日本第代天皇,从年替父摄政,到现在年,我统治了日本24年。
有人说,我可能是世界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王,如果我活80岁,我就将当60年的天皇;如果活90,就当70年的天皇。
呵呵。
实际上并非如此。
我从年替父摄政不错,但继位是在年,而终结我天皇统治权的,却是在年。
所以,到今年年为止,我当天皇是当了20年,但君临日本,统治帝国,我干了24年。以后的人生啊,唉,估计天皇会一直当下去,直到我死,但只能当个象征性的天皇——君临日本,统而不治了,这真是让人悲哀……
(裕仁死于年1月,当了将近63年的天皇,实际统治日本24年。)
二、
我今年44岁。
每个人这时候大概都是人生的黄金年龄,事业有成,经验丰富,社会中流砥柱,可我却在这个时候迎来了我44年人生中的最低点,面临人生最大的考验。
是的,我统治的帝国战败了。
我的帝国在我祖父那一代变成世界强国,到了我手里,却走到了崩溃的边缘。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。虽然我和皇后付出百分之一百二的努力,依然未能挽救帝国的崩塌。
几个月前的8月15日,我向全国播放了《终战诏书》,战争结束了,大日本帝国投降了。
我很不愿意用投降这个字眼,我在诏书中也只字未提一个“降”字,只说“终战”,其实,不就是投降吗?
“确信神州之不灭,念任重而道远,倾全力于将来之建设,不致落后于世界之进化……”这些文绉绉的宫廷体,都是宫内省找的汉学家精雕细琢出来的,念给我的子民听的,他们深文周纳护我皇威,辛苦他们这份忠心,但实际上什么情况我最清楚,日本败了,神国灭了,败得很彻底,灭得很惨重。我面临最大的问责。
如何担责,明天什么样子,我实在无法预料。
未来未可知,当下犹熬煎……
一切焦虑不安中,最令我担心的莫过于退位。
他们想让我退位,以达谢罪之目的。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美国和中国。
我听说美国报纸做了个什么民意调查,问民众最愿意用何种方式惩治我,还煞有介事统计出来结果,说主张饿死我的最多,占36%。
呵呵,这些美国佬无聊至极!我退位不退位岂是他们说了算的?
中国的孙文之子孙科,也和英国人搅和在一起,发布《废除天皇》檄文。
最可恨的是斯大林把我当做法西斯头目,竟然把我与墨索里尼、希特勒相提并论!
其实,作为一国之君,我死何惧耳!
死太容易了,但死能改变日本战败的事实吗?
死能挽救我一亿日本子民于水深火热吗?
死能让美国忘记恨珍珠港之痛吗?
死能让中国朝鲜抹去对日本的仇恨吗?
如果我一死能解决这些问题,那我会毫不犹豫。
但这是不可能的。
战争结束了,世界变了,日本有新的角色,天皇有新的任务。即便退位,这一切也要有人来做。惩治一个人,让他去死,不是新格局下对日本新角色的需求。
理性的人都是朝前看的。这点我相信麦克阿瑟将军、杜鲁门总统、蒋介石先生。
我也清楚,他们不杀我并非代表原谅我。
出来混总是要还的,但债咋还,责咋担,一切未卜。
反正投降前我已得到确切消息,天皇制会被保留。
其实,他们都不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。
我大日本帝国有多年的煌煌历史了,万世一系的天皇神族,到我这里是第代,我从小唯一的使命就是不辱先祖遗志,发扬先祖神威,带领大日本帝国做花中之冠、世界强国。
至少,我不能让祖先的威名到我这里扫地出门,否则我死都无脸见列祖先宗啊。
战败之皇,也是天皇,尔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?
此时知我心境者,大概只有中国的溥仪皇帝了。
那老弟10年前与我深谈一次,说当末代皇帝真不是人干的事。现在我心境与他何其相似乃尔!
前两天,我又去伊势神宫祭拜了先祖,求他们保佑我和我的皇室子孙们能平安渡过这一劫。
三、
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。
退位,一个千肠百结无奈何的命题,摆在了44岁的我的办公桌前。
夙兴夜寐,寝食难安。
退,还是不退,仍然无解。
但我作了最坏的打算:如果不得已退位,我就去仁和寺当主持。
我也不是第一个退位的天皇,在位天皇退位得多了去。
我让公爵近卫文麿查了查,大概多年内,有63个天皇先祖主动退位。远的如宇多天皇,近的如光格天皇,无一不因退位而赢得同情和支持,明为退,实则进。
近卫还去实地考察了我的退位后住的别墅,就在仁和大禅寺。那是京都市西北郊区的一座千年古刹,公元年建成,33岁的宇多天皇曾在这里退位,落发为僧,当上法皇。
自此,这里成了我们皇族首选的出家之地。我的爷爷明治天皇当年也考虑过到这里出家。
那也是到了国体危机,万一倒幕军失败,他迫不得已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。
历史真是惊人相似,几十年后,日本战败,我又面临仁和寺的结局。
人生真如历史小说和舞台剧般跌宕起伏、粉墨登场。
退位不是由美国报纸做个民意调查就可以实现的,当然也不是任由我一意孤行就可以保住的。
盟军的意见是关键,皇室大臣的意见是根本。一内一外,都要有关键人物的支持。
皇族中多数人都在呼吁我下台,一方面,我下台了,作为皇族的他们压力就减轻了,另外,他们想象中的政治机会也多了。
特别是东久迩宫稔彦亲王,现任的首相,皇后的叔父,竟然对美国报纸说,他可以代我摄政。
真是放肆、恶心、赤裸裸!
还有我那3个胞弟,关键时刻不但不支持我,反而个个都觊觎着皇位,无不希望我尽快垮台。
兄弟多了有毛用,简直是潜伏杀手!
四弟三笠宫崇仁就不说了,他刚30岁,没有执政经验。随便他也不可能摄政的。
三弟高松宫宣仁蹦得最高,却不好意思直说,撺掇着我二弟秩父宫雍仁继位。雍仁得了绝症肺结核,病入膏肓,即便继位也当不了几天天皇,最后不还是他来继位?
呵呵,司马昭之心……
还有那些大学教授南原繁、知识分子三好达治,在西方媒体的支持下大造舆论,逼我下台。在以往,不用我说,思想警察早将他们弄到监狱里了。
但现在,一切都变了,日本还是那个日本,天皇还是我这个天皇,子民还是那些子民,话语权却颠倒了……
我到底该怎么办呢?
退一步是不是海阔天空呢?
众多大臣中,对我最忠心的,当属世袭侯爵木户幸一。从发小到现在,他一直是我无话不谈的依靠。
8月29日那天晚上,我睡不着觉,又把他叫来商量退位的事。
“我自己承担全部责任算了,让军部把所有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,我以退位作个彻底的了结,这样的话,事情会不会朝好的方向发展?”我问。
“陛下的高姿态令人极为崇仰。但退位万万不可轻举妄动。”
首先,美苏中等盟国不会同意只惩罚天皇,而放过那些军人。
其次,陛下退位意味着君权的动摇,当下各种势力蠢蠢欲动,陛下若宣告退位,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大好机会。动乱中,日本国体结构难保不会崩溃,民主化、共和制一来,我君主立宪将不复存在。
最后,陛下退位后,将变成平民一个,万一军部传唤,恐怕自身安全都难以保障……
木户没有讲完,我心已冷至冰点。他完全是为了我的未来考虑,才敢说出这样扎心的话。
是啊,我现在是天皇一枚,万世一系的大和族之神领,备受万人尊崇供奉。但一旦脱去了皇籍,我和区区凡人又有何同?
和我那嫁给平民节衣缩食的女儿成子有啥区别?
我那12岁的皇太子小明同学,如何安全继位?
怎么确保我和他不会被几个叔叔给搞死?
……
想着想着我一身冷汗就出来了。
罢了罢了,退位不是儿戏,政治无关感情,道德不能保命,历史没有对错,好人未必正确,生活也并非绝路。我已决定,退位的事,今后不再提了。